“以管窥天,所窥者大,所见者小;以锥插地,所刺者巨,所中者小。”
——韩婴,《韩诗外传》,约公元前150年
朱利安很奇怪,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。
具体是什么情况?
他的左后方是宁芙,骑着一匹符合她体型的娇小白马,低垂着头生闷气;他的右后方是马格纳斯,骑着一匹高大的灰黑色牝马,以不变的冷漠表情生闷气。
话从还在里昂城的时候说起。朱利安在老人那里结清账款,然后购置了两匹马和一应旅行事物。过了一天半,宁芙表示有所恢复,可以出发,于是朱利安去联系马格纳斯。
三人在城外刚一见面。
“奥诺尼姆尊驾,许久不见,我是来帮你的。”
马格纳斯说着翻身下马,走向他们两人,继续道:“作为秘法门徒,我辈应当互相帮助,这是应有之义,但是……”
马格纳斯说着接近了他们,摘下右手黑色的防寒手套,从朱利安面前走过,径直走向宁芙。朱利安突然感觉有些不妥。
“我不明白,你让人来向我求助,是因为脑子被门夹了,还是被豺狗吃了?”
马格纳斯站定,对宁芙的脸打出一记凶猛的直拳。宁芙似乎早有预料,身体下沉,马格纳斯的拳头只打中了扬起的头发。
然后马格纳斯屈腿后跳,躲开宁芙贴地划过的扫腿。她站起身,眯着眼睛说道:“马克西姆,现在是清算旧仇的时候吗?空有强大的力量,却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,根本没有长大。”
马格纳斯也不再动手,回敬道:“收拾你这样厚颜无耻的渣滓,还需要看时间和场合么?另外,你不配叫我的名字,‘奥诺尼姆’。”
“得了吧,你的母亲可不这么想。”
“你还敢提她?你还敢提她!”马格纳斯伸出手指,似乎马上就要施展法术,想了想,却又放下了手。
“我能不能谈及你的母亲,你没有资格决定!”宁芙冷笑着,扭曲的表情出现在少女的脸庞上,“记住,五年前没有,现在也不会有,将来永远不会有。”
朱利安趁着僵持劝解道:“两位,有什么矛盾暂且搁置,现在我们先赶路……”
“和你没有关系!”宁芙。
“请不要插话,感激不尽。”马格纳斯。
“……”朱利安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行来应对。
宁芙对马格纳斯的情绪是厌恶,而马格纳斯对宁芙的情绪是憎恨。看他们的态度,两人都恨不得对方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,完全看不出有哪里像所谓“旧友”。
吵够了之后,两人就不再说话,不管赶路、吃饭还是休息,都保持着视线的夹角大于一百二十度。路上的五天都是这么度过的,一切与人交流的琐事,都顺理成章交由朱利安完成。
有一次,三人在天亮的时候上路,没过多久,宁芙突然睡着,开路的朱利安隔得太远,听不见她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声音;马格纳斯可能没听见,也可能装作没听见,总之他一直保持着斜向右前方的视线。直到朱利安停下来喝水,发现白马和它的主人都不见了,两人才返回去寻找失踪的宁芙。
之后,朱利安以保护宁芙的安全和节省时间为由,提出了改用马车等一系列建议,都被两人沉默地拒绝了,于是这糟糕的状态还在继续。
朱利安放慢马匹的速度,逐渐和身后的两个人并排,试探地说:“我们快到斯特拉斯堡了,今晚在城里住一晚,还是直接赶回圣山?”
马格纳斯摆摆手,示意他自己拿主意,宁芙则恍若未闻。
“那我们还是去斯特拉斯堡,晚上爬山不安全。”朱利安决定。
随便找到一家旅店,三人要了两间房,安顿下来。
夜晚过去,太阳升起。
斯特拉斯堡和圣山的距离不远,但其间的路途十分崎岖,并且在法门的刻意安排之下,路面年久失修,有不少地方都发生了坍陷,马匹和马车完全无法通行。
不过这对于徒步的三人而言,并非什么严重的问题。小的沟壑就由朱利安分别带两人跳过去,大的沟壑则由马格纳斯构建“地板”以越过——如果透明、无实体、有时限的斥力结界,也能叫做“地板”的话。
“真是好技巧啊,仪轨魔法不愧于‘叹息之墙’的美称。说起来,以您的力量,能够正面抵挡火炮轰击吗?”朱利安踩着坚实的结界,拙劣地没话找话。
“不管能不能,对付火炮都要依靠火炮。我们在战场上要对付的是敌军法师,门徒。”马格纳斯看起来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,于是朱利安去和宁芙攀谈,对方却在边走边打瞌睡。他也只有耸耸肩膀,继续前进。
圣山本是一座平凡无奇的孤山,高不过一千米出头,位于法兰西和日耳曼国家的接壤地带。一百多年前,“真理追索者”纳夏尔多雷买下它和周围的小片土地,并在此建立了最初的法门。
当时的法门并非“皇家教习院”,而是个普通的私人魔法顾问组织,为卖地给纳夏尔多雷的巴伐利亚贵族服务。直到十八世纪末,大革命之后,这名贵族的家系断绝,法门才投向正在崛起的拿破仑皇室,成为一个正式的魔法机构。
现在的圣山几乎是个要塞——本来低矮的山头一再加高,占地不大的山体却有着匪夷所思的高耸陡峭;整座建筑深埋山腹之中,入口却在终年积雪的山顶。
秘法会议期间,圣山封闭出入,山下专门和法门做生意的商人们都趁着这段时间去进货,顺便回家过圣诞。上山路口的空地上,酒馆、商铺全部关闭,市场一片冷清,本来有人负责打扫的卵石路面,也积了厚厚的雪。
三人穿过市场,踏上环绕山体的上坡路。走了一会儿,高处的山风呼啸,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气。宁芙靠着巨魔之血抵挡寒意,并非人类的朱利安也不在意寒冷,只有马格纳斯在风中苦苦支撑,脸早已冻成了青紫色,不时从大氅下伸出手来,解开围巾,将酒壶凑到嘴边猛灌一口。一路沉默,没过多久,三人走上山顶。
山顶削成一块平地,道路尽头是六米宽高的双扇大门,上面布满奇形浮雕,似乎是描绘埃及、希腊和印度的神话故事。门下趴着一只黑猫,在寒风和冰天雪地之间,显得颇为奇特。
“外来者,不可前进,如不能表明身份,则立刻离开此地。”黑猫躬起背,面朝向三人,用金属质的声音发出威胁,“此处乃是圣山,秘法会议期间,闲杂人等不得访问。”
“它是在秘法会议期间负责守护入口的魔偶,‘莱博维茨’,你们想必没见过它。”马格纳斯简单解释,然后他走上前去,解开围巾,对黑猫说道:
“我是驻守里昂的仪轨之王,马克西米连•德•奥雷阿,魔法名‘马格纳斯’,有要事回到圣山。莱博维茨,如果你有任何怀疑,可以仔细辨认。”
黑猫又趴下身子,不再动弹,门后发出一阵阵轰鸣。过了一会,从三人看不到的山体另一面,九个巨大的蛇头蜿蜒而来,它们后面是一具共用的长长蛇躯。
不同于外表精细,看不出是炼金魔偶的黑猫,九头蛇布满杠杆、飞轮和排气阀的身体未作任何伪装,就这么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。
蛇在马格纳斯面前停下,九个蛇头摆动着,伸出散发光芒的玻璃蛇芯上下嗅探。几分钟之后,叫莱博维茨的黑猫魔偶说:“确定无误,您是‘马格纳斯’阁下本人。请您身后的两人表明身份。”
“我们是法门的门徒。我是‘千面人’阁下的学生,朱利安,魔法名‘朱利安’;这位是变形大师……宁芙,魔法名‘奥诺尼姆’,我们返回圣山,出席秘法会议。”朱利安学着马格纳斯的遣词造句,尝试与魔偶交流。
蛇头又对他们各自嗅探了一遍,然后黑猫说:“确定无误,你们是‘朱利安’和‘奥诺尼姆’。秘法会议已经开始两天,你们已经违背戒律,忤逆者,请准备好接受惩罚。”
九头蛇爬回山崖背面,黑猫则走到门边,念了几句咒语,接着大门缓缓打开。三人踏入门内的廊道。
廊道里每隔一段距离插着一对火把,随着门的打开,明黄偏绿色的夺目火焰从门边向内依次亮起,而每当三人走过一对火把,它们就悄然熄灭。走不过二三十步,廊道的尽头有一扇双开大门,推开门,眼前是宽阔的旋梯。
整个梯井的中心是一根巨型石柱,旋梯依附于石柱,呈逆时针方向旋转向下,三人的脚步声在幽远的梯井里回荡。每隔百余级台阶,就有四五米长宽的石制平台,平台右侧的墙壁上总有一扇门,上方用不同的希腊文字母作了标记。
马格纳斯在标记着“κ”的大门前停下,对朱利安说:“我得去忙我自己的事情,再见了,门徒。如果你有事找我,就到图书馆去,托管理员给我捎个口信。”
说完他推开门,然后又转过头来,迟疑着说道:“门徒评议会……可能不会召开。我会尽量动用资源和能力,把事态推向对你们有利的方向,比如说,用影卫的职权来处理这件事情。到时会有人来提醒你的,事先声明,我这么做,不是为了某个忘恩负义的家伙。”
他最后仇视地瞪了一眼宁芙,然后走进门去。两人再向下走了一会,路过几个平台,朱利安突然转头问道:“你为什么会说马格纳斯是你的‘旧友’?”
不为什么,宁芙的眼神这样回答。
“你又为什么和他吵架?”
沉默。
“我很好奇啊,告诉我怎么样?”
沉默。
“我猜一下,债主?偷师?或者是情敌?”
听到最后一个猜测,宁芙终于开口,语调阴沉:“马格纳斯只有十九岁,而我以本来的身份结过婚,还有孩子。如果我是他的情敌,那我得晚出生二十年。”
“你本来的年龄和性别,我可不知道,你的孩子是谁我也不知道。”朱利安耸肩,又说,“阿纳斯塔西娅•德•奥雷阿,认识这个人么?”
“1809年生,1856年卒,享年四十七岁,死因是癌症;1833年成为门徒,1857年,由时任仪轨之王‘托勒密’追认为仪轨派系大师,同时她是马格纳斯的母亲。如有其他任何问题,可以去图书馆查阅法门年表,话说回来,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?”
“在马格纳斯家里看见一幅画。”朱利安眨了眨眼睛。
“我知道你在怀疑,为什么我了解他母亲,”宁芙哼了一声,极像娇嗔的少女,“告诉我你主人的故事,我告诉你这件事的来龙去脉,大家都很好奇,公平交换。”
“那还是算了。”朱利安转过头去。
宁芙又哼了一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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